醉乡路稳

归路难


万结愁肠无昼夜。

渐近燕山。

回首乡关归路难。

 

一.

夕阳坠在鎏金瓦的宫墙边上,再往下一点,就只剩暖红色余晖。

陆炳眯起眼睛,盯着孤悬在天际将落未落的日头看了好半晌。

立夏过后,天黑得愈发晚了些,落日甚美,他以前腾不出闲暇去看,今天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移不开眼。

“督公。”

一旁的小黄门恭恭敬敬牵了马,见他好一会儿没什么动作,才打着几分小心低声提醒。

“督公,皇上在无逸殿正等着您。”

陆炳回过神:“知道了。”他又扫几眼那小太监,倒是聪明伶俐的讨喜样子,“你平日里是在何处伺候的?”

“回督公的话,奴婢就是在万寿宫门前当值。”

陆炳下了马,点点头, “如今快入暑伏,在这里当值辛苦,” 他边迈步往宫内走边随口道,“以后去值房做事吧,回头我同黄公公说,就当人是我要的。”

小太监喜出望外,只一个劲儿地行礼:“多谢陆大人,多谢陆大人。”

 

二.

今日午后,陆炳刚在卫所坐了没半个时辰,便瞧见张大用白着一张脸走进来。

“发生何事?你怎么这般脸色?”

“督公……”来人吞吞吐吐,好半晌才将手里攥皱了的一张纸递过来。

“这是?”说着话,陆炳垂眸要看。

“保安州送来的。”

“保安州?”陆大人手一顿,随即皱眉,“青霞怎么了?”

张大用有一瞬间似乎是想斟酌下措辞。

他迟疑片刻,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出更委婉的说法。

”沈经历他……”剩下的两个字,他说的格外艰难,“死了。”

陆炳脑中“轰”的一声。

“你说什么?”他一时有些怔愣,张大用话说的直白,听在他耳中却像蕴藏无数机锋,让人怎么也理解不了。

于是他去看手中那张纸。

“白莲教逆党……”

陆炳低声自语,脑子却一片空白,思绪像生了锈的机弩,即便被费劲心力催动也是徒劳,只留下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利涩音。

他抬手揉了揉额角,两侧太阳穴依旧一跳一跳的胀痛,而那涩音偏一声接着一声无止休般在胸腔间回荡,好似锋刃割人肺腑。

陆炳忽然觉得有些冷,早知道就应在房中少放几盆冰。

“督公……”张大用似是想劝他几句,甫一开口却被门外声音打断。

“陆大人,宫中有旨意。”来传话的小太监站在门外通禀,“皇上召见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炳感觉喉咙处紧的厉害,强烈的窒息感冲击着他的理智,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
他站起身,只觉头脑并不甚清明,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往门外走。

“哐当”一声响,陆炳骤然停身。

他怔怔望着脚下不留神被踢倒的冰盆,融化的冰水溅了一地,蔓延的水渍张牙舞爪,因着地上脏污愈发浑浊起来。几块碎冰孤零零支棱着,妄图以消融自身为代价,用最后一点冷意对抗漫天漫地的炽烈暑气。

此情此景,可笑至极。

“督公小心,”张大用往前凑几步,“要不然我陪你一同入宫吧。”

陆炳摇摇头,绕过一地零乱接着往外走。

行至门边,他忽然止住脚步,“保安州送来的密报先放我桌上吧,不必收拾了。”

已至傍晚时分,火烧云借着残阳的势头映得天地间一片赤红,陆炳顿了顿,复又抬起脚,踏进这一片血色中。

 

三.

无逸殿内,陆炳站在殿间,听着皇帝在上首说话。

“倭寇又犯福建,甫一上岸就接连攻陷寿宁,政和,宁德三县……”

“自入秋以来,东南再无一封捷报,江浙贼势难平,俺答也没有一时半刻的消停,就没有一处让朕省心的。”嘉靖说了半晌,也没见陆炳搭话。

他抬眼望过去,便见那人垂着头,似是在听,又似是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。

皇帝偏过头想了想,“你有心事吗?”

陆炳话回得倒没半点迟疑,“没有,”似是觉着自己回话太过干脆,他又将将找补了一句,“臣哪有什么心事,陛下为何如此问?”

“你就差把‘我有心事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,”停顿半晌,皇帝倒好奇起来,“怎么?如今朝中还有人敢惹你不顺心吗?”

陆炳怔愣一瞬,而后笑起来:“哪的话,不过是方才骑了好一会儿的马,有些累了。”

“你这借口找的也太过敷衍。”皇帝半靠在椅背上,满脸的不信。

“不是借口。要不然陛下赐臣个恩典?”陆炳笑意更深,不着痕迹地引走话头,“陛下知道,我看上肩舆也不是一日半日了。”

“这还不容易,我让内阁拟道旨就是了。”

“那臣先谢过陛下。”

嘉靖摆摆手,随意翻着御案上的青词,倒没再说东南战事,只挑些闲散话题与陆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。

就这般说了半晌闲话,等陆督公从西苑出来的时候,最后一点暮色也散的干干净净,黑漆漆的夜幕兜头压下来,反倒像是围困凶兽的囚笼。

“督公。”

陆炳抬眸一看,是张大用,“你怎么在这?”

“属下今晚当值,闲着也是闲着,就在西内巡视一圈。”

“来等我的?”说的是问句,陆炳却没用疑问的语气。

顿了顿,他扯出一抹笑来,“我没事,不用担心,当好你的值就是。”

 

四.

三年前,锦衣卫经历司管文书的李大人因病致了仕。

经历司是清水衙门,平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,但有了职缺总要有人补。

不过,这等小事自然不用陆炳放在心上,有的是想巴结攀附他的早早替他操足了心。

还没到两日功夫,吏部就送来了候补名单,单子上长长列着十余个人名等着陆炳挑选。

正巧那日得闲,陆大人扫上一眼,没见有什么中意的,他思忖片刻,倒忽然想到个人来。

“有个叫沈炼的,如今是清丰县令,我想调他来锦衣卫,不知可否方便?”

陆督公开口,不方便也是方便,吏部来送单子的官吏一百分识趣,恨不能当场赶一份调令公文以示心诚。

于是,沈炼这个名字,从此便和锦衣卫有了关联。

再后来,星霜屡变,世情翻覆,锦衣卫的新经历来了又走,到最后,变成陆炳手中那一封密报上,被斩首的白莲教逆贼。

保安州离京城,到底是太远了。

 

五.

陆炳一动不动坐在桌前,案上烛火明明灭灭,斑驳光影打在他脸上,甚是无情地带走最后一丝活气,衬得人仿若将断枯木,只待无常世事摧枯拉朽,便“啪”的一声碎个干净。

好一会儿,他才将视线放在桌面那皱巴巴的那一页纸上。

桌上是午后递上来的线报,自保安州快马送过来,上面记述着锦衣卫前经历沈炼私通白莲教,宣大总督杨顺逮其为逆党,于宣府斩首,连同其二子皆被杖杀。

陆炳拿起来又看了一遍,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出去逛了一圈,回来复看之时,倒没有乍听到这个消息的锥心之感。可以划伤血肉的利刃消失不见,反而凭空来了无数碎石层层覆叠在肺腑,动一动便有绵密钝痛,压得人喘不上气。

顿了顿,他拉开手边抽屉,将那一张纸折上几折,小心翼翼的放进去。

抽屉里还放着不久前沈炼写给他的回信,随信一同附着的,还有沈炼帮他写的应制诗。

当时陆炳还笑过,偌大一个京城,难不成还找不到帮他写应制诗的人吗?偏要他沈青霞远在保安还操着京城的心。

犹豫片刻,他还是将那封回信抽出来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。

“盖闻仙道通灵,谁应无穷之变,圣机入妙,自生有穆之光……”

“盖闻蓬莱隔弱水三千,非飞仙不可到……”

不知为什么,陆炳忽然有点想笑,“诗写的倒工整,文才也好。”


但这些诗他不准备再用了。




——— FIN ———

 

 

可以被跳过的碎碎念:

这篇文的脑洞来自我翻沈炼集子时看到的答陆宫保书,沈炼一边给陆炳写信巴拉巴拉说一堆时事之急,日常忧国忧民,一边在最后还不忘附上连珠一帙,帮陆炳写应制诗(这是什么可爱行径!)不过青霞先生你能不能清醒一点!陆炳难道还找不出给他写应制诗的人吗!

 

这篇文写完之后我查了一下实录,我们陆炳童鞋貌似嘉靖三十三年就被赐肩舆了,比文中的时间线要早上许多!小问题小问题~不要在意(顶锅盖跑ORZ)

不过话说回来,嘉靖三十三年他才四十五……正值壮年你坐的什么肩舆啊陆督公!啧啧,再次惊叹于嘉靖没底线的偏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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